
正要被班主打死的我,被天下最清贵的公子救了,可我却只想杀了他。
也没什么大不了,不过是因为,我是那个他用一句“祸国妖星”变成杂耍班小奴的公主。
“怎么,不怕吗?”
说完这句话的宫檀,慢条斯理地用云纹锦帕擦拭手上的血。
他的声音极动听,配上那张矜贵疏冷的公子相,若非脚下躺着一个死相凄惨的女子,鲜血蜿蜒,那语气就像说着寻常事一般。
怎么能不怕呢?
我才将将及笄啊。
十指死死掐入掌心,浑身上下的血都快要凝结成冰。
但我不能让他察觉,更不能退却。
因为这是我蛰伏了许久才得以接近的,不共戴天的仇人。
第1章
在街头第一次见到宫檀的时候,我在挨打。
戏班班主一鞭子兜头抽下来的时候,我只顾着抱头护住自己的脸。
胳膊上的伤已横七竖八,再多一道也无所谓。
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传来,我透过指缝的罅隙,看见了一只刚劲有力的手,少年的声音带了三分怒意,“才多大的孩子,你这样的打法是想要她的命吗?”
班主挑衅似的踹我一脚,笑得不阴不阳,“哟,我管教自己的人,碍着您观瞻了?那公子倒是出钱将人买下来啊,不买,就一边儿去!”
咔地一声,好像是班主的胳膊被拧住了,他杀猪般惨嚎起来,围观众人啧啧连声。我佯作惶恐地垂着眼一言不发,心底却想,这出头的男子不是帮我,是害我。
就在此刻,清朗温润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,“凌霄,住手。”
饶是短短的一句话,也令我在刹那间绷紧了神。
这个人,从身形,到声音,就像是被烧红的铁烙在心上,丝丝灼烧中,皮开肉绽。
我十指死死攥入掌心,才能压得住几乎汹涌漫出双眼的仇恨。余光所见之处,环佩清响,雪白云纹的靴尖停在我面前。
只有这一次机会,梁浅,你只有这一次机会。
我竭力屏住了呼吸,泪凝于睫、盈盈抬眼。
面前的男人穿着素色常服,那张脸清贵雍容,单瞧眉眼看不出年岁的痕迹,他仿佛是在笑,只是那双浅瞳好像笼了雾气,于是情绪便藏匿其中。
“先生,求您救我。”
他的目光只在我身上短暂驻留,便挪开了。
“先生——先生!”
然而宫檀的双指夹着银票,淡淡道,“下人无礼了。不过我瞧这丫头是个美人胚子,若伤了容貌,倒是暴殄天物了。”
言毕折袖离去,先才替我出头的多半是他的随侍,纵然同情也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,半句话哽在喉中,“诶,她……”
便匆匆跟着主子去了。
从始至终,他没有再多看我一眼。
但,我决不能就此作罢。
第2章
是夜,班主得了宫檀给的钱,上朱雀楼喝花酒了,外头大雪纷飞,我们却只能围在一堆篝火边取暖。
班主回来了,破天荒没对着我们破口大骂,大抵是玩儿尽兴了,只是狎昵地摸着我的脸叫了两句摇钱树,便沉沉睡了过去。
我偷了他的钥匙,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。
“浅儿,咱们身无分文,就算解开锁链又能跑到哪儿去?被抓住是要让他活活打死的,你忘了阿绿的下场了?!”
“是啊,这不是自寻死路吗,逃不掉的,认命吧!”
认命?
认命的话,我早就死了。
我淡淡一笑,将钥匙撂在了地上,只身踏入外面的茫茫风雪中。
守卫自然不会放一个来路不明、衣衫褴褛的小丫头踏入府门,甚至不会帮我通传,我只能赌宫檀会出府办事,然而实在是太冷了,眼睫上覆盖的雪几乎模糊了视线。
忽然间,我看到了气急败坏拎着鞭子冲过来的庞大身影。
“死丫头!贱蹄子!今日不打断你一双腿!”
“敢跑?老子要了你的命!”
我惶然地摇着头,向守卫求助?不,不会。观月府的规矩森严,他们至多只会让他把我带走,不要活生生打死在府门前,脏了那片地。
怎么办?梁浅,怎么办?
真的是命吗?
我哆哆嗦嗦地扶着膝盖转身想跑,然而双足因寒冷而毫无知觉,刚起身摔倒在地上。
所幸积雪深厚,并不痛,只是倒在雪地里,一时间再也挣扎不动。
倏而,头顶落雪停了。
抬眼是描金的朱红伞面,执伞的男子手指修长,眉眼清疏矜贵。
宫檀朝我展开掌心。
那样白皙的文人的手,我深知沾满血腥,然而在大雪纷飞的黑夜里,是我梁浅唯一的生路。
我听到他的声音清冷如碎玉。
“我观月府的门前,不容喧嚣,不喜血腥。”
“既如此,就赐他一杯毒酒吧。”
第3章
上次出手捉住鞭子的少年叫凌霄。
我醒来的时候,他正挑了帘子探出一个脑袋。
两个青衣婢子恭恭敬敬叫他凌掌事。他却比了噤声的手势,仿佛不愿惊扰我。
他的影子将我整个笼住,随即用剑穗的流苏扫了扫的鼻尖,于是我二人一同笑了起来。
“干嘛装睡?你很怕我吗?”他大喇喇地挪了个小凳坐过来,“我不是总打架的,那次事出紧急嘛,哦,对了,我还不知道,你叫什么名字?”
我拉过凌霄的手——他不过十八九的年纪,也许是因为习武的缘故,掌心指节皆有硬茧。我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“浅浅”。
终了,抬首冲他莞尔一笑。
凌霄啊凌霄。
和他主子真是截然不同,心思恪纯得不行。
单只是这样便红了耳垂脸面,匆匆撤回之后,那双手就像不知道往哪儿放似的。
“这个是梨膏糖。”他把油纸包交给其中一个婢子,“你要是嫌药苦啊,就压在舌底。”想了想又说,“主子爷这两日处理公务去了,你且将养着,咱们主子爷最是宽和仁善的,多半会收留你。”
善人?
能轻描淡写地将平民赐死的大善人?
我目送着凌霄离开,怯弱温婉的微笑在垂帘后烟消云散。
菱花铜镜之中的少女有着黑如幽井的瞳,望不见底。
第4章
丫头们服侍得无微不至,然而,仍有细细流言不时传入耳中。
说我来路不明,说我一笑一抬眼,简直能把凌大哥的魂儿勾过去,说我居心叵测。
我不着声色地听着,心想,还真是句句不假。
是的,从说服班主到市集卖艺,观察他的行踪,再刻意驻留在他的府门前,等着班主送上门找死,这一切一切都是我布下的赌局。
我是梁浅,在沦落成街边卖艺之前,乃宠妃虞氏所出的七公主。
而他宫檀,是梁朝执掌天枢司和半数兵权,位极人臣的大祭司。
为了一句“荧惑守心、祸水现行”的判词,我的父皇深信不疑,勒令将六宫妃嫔逐一排查,最终查到了我。
父皇吓坏了,也为了平息朝臣之言,登时下旨将我活活烧死。
那个空有美丽皮囊的母妃,除了抱着我跪地求情什么都做不了。
我被下牢狱,遭受羞辱,甚至险些被施加火刑活活烧死,皆是拜宫檀所赐。若非狱中出了差池,将一个病痨宫女拖出去顶罪,此刻我已经是一捧灰了。
天机庇佑,我没死。
所以,宫檀,来试试我的恨吧。
一朝从众星捧月锦衣玉食的公主沦落市井卖艺女子的恨。
第5章
我住的暖阁位于西苑,偌大的观月府,根本见不到宫檀。
但我不急。
在外流离这么久,原本继承母亲的姣好容貌也瘦脱了骨相,这样的我再见他也毫无胜算。
是以我安心在暖阁养着,闲来同那两个伺候我的丫头说一说调香的方子,再则便是找西苑的轮值守卫,俏生生叫一句,“大哥,我闷得很。”
他说,“没有手令,不得擅自……”低头便对上我的眼睛。
我望着他,可怜楚楚地噙着笑。
于是后半句软便了下来,“你身子虚弱,乱跑岂非更不好?”
身在虎穴,对周遭一点都不了解怎么成呢?
“那你陪着我,我略走一走就回来可好?”
男人应下了,眼角眉梢甚至带了点得色。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,心中只觉得憎恶之至,平添一分恶心。
若非他宫檀言之凿凿,我怎么会从金枝玉叶的公主沦落到任人欺凌,若非我母亲无用,自以为生的美丽便能有恃无恐,怎么会牵连我也到了以色侍人的地步。
“站住。”
走到湖畔边,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娇媚的女声。
我折身,见到通身绫罗的少女,她由着年纪相仿的几人众星捧月般朝我逼来,眉眼张扬明艳,像初初盛放的白牡丹。
“你就是先生在外面捡回来的野种?”
她的话半分不客气,我身边的男人赶忙提醒,“这一位是主子爷跟前最得脸的婉姑娘。”
我怔愕了片刻。
下巴被少女托起,带着轻蔑之色打量,她毫不留情地讥笑我,“我道是什么天仙似的人物,原来是个毛都没齐全的小狐狸精,瞧这一马平川的,也就那张脸堪堪入目。”
我微笑,“这么说,婉姐姐一切都准备齐全了?”刻意顿一顿,“准备齐全做什么呢?做主子爷的屋里人吗?”
“你!”
她大抵是想不到我一语道破的,柳眉倒竖。
我福了福身,脸上还是柔柔的笑。
在擦肩而过的时候,她恶狠狠地警告我,掂量清楚自己,不要妄想攀上高枝。
我几乎要被她的娇蛮跋扈逗笑了。
攀高枝?笑话。
我怀揣着仇恨苟活下来,是为了将她口中那所谓高枝一把折下,踩入尘泥,永世不得翻身。
第6章
终于见到了宫檀。见得很不是时候,他刚杀完人。
也怪我难眠时总爱秉烛夜游,晃着晃着到了一处冷僻院落,那里头种满了梨花,一枝攀墙而出,花蕊初结,我一时新鲜便推门而入。
不早不晚,正见那个女子倾倚在梨花树干上。她极美,即便鬓发散乱垂下,也难掩那张美人骨相。她的口鼻之中不断有血涌出。
“主子,救救我。”美人垂泪,声音微微,“好痛……求您救救我……”
宫檀背对着我,我看不清他的神色,只听到他垂悯的叹息。
“碧蚕蛊毒发生不如死,苦了你了,阿宁。”
那双手温柔地覆上女子的头发,就在我以为不合时宜想要悄悄退去时,听到了令人牙酸的、头骨碎裂的声音。
美人瞪大了眼睛,我只见一行刺目的血分割开她白皙秀美的脸庞。
宫檀的动作那么从容,甚至替她拂去了肩上的梨花。
饶是一早知道宫檀绝非善类,我仍惊骇到无以复加。
原来人在恐惧到极致的时候,连四肢都是僵而麻木的。
十指扣入门扉,心里的声音叫嚣着快逃,然而脚下却一步都动不了。
宫檀发现了我。
或者说,他早就发现我了。
他折回小院中央的石桌前坐下,我几乎逼迫着自己一步一步挪近,然后主动接过酒壶,替他斟满,“先生,还是我来吧。”
他一挑眉。
“不怕吗?”
怎么可能呢,我的指尖都在颤抖。
“怕的。”
我实话实说。想了想,这并不是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,于是我努力平静语气补充道,“奴只是一介草芥,承蒙尊驾相救,这条命本就该是您的。今日您杀我灭口也无妨,这杯酒权作是谢过了。”
他慢慢饮酒,那双手在月影下如凝玉般,任谁也想不到刚刚轻描淡写地杀过人。
许是夜色深浓,我看不清那双浅瞳里到底蕴藏着怎样的情绪。
等候发落的时间可真漫长啊。
“叫什么名字?”
“奴不记得了。”我偏头想了一阵,说,“很早很早的时候,阿娘叫我小字为浅。”
他嘴角噙着些许笑意,眉眼也柔和了许多,“疏影横斜水清浅……你倒是让我想起一位故人。”
我实在难以想象,他如何对着尚未冷却的尸首谈风花雪月。
“小浅,其实你知道,我未必会心软。”
我稍稍定神。眼中蒙了薄泪,楚楚可怜地望过去。
“但你还是找到了观月府。”
“所以今日,我也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。”他清幽的声音如山涧之泉,“你想抽身离开的话,我可以当你从未涉足此地。观月府没有种过梨花。”
我迎着男人站定,梨花清香和空中弥漫的血腥气交织在一起。
如他本人一般。
温柔而清润,无情又残忍。
可是宫檀不知道,他给的从来不是选择。
在他断言我天生祸水的那一刻,我的生路便如断崖倾塌了。
所以我端正恭谨地跪了下来。
“先生恩泽深厚,小浅,没齿难忘。”
他向我伸出手虚扶一把,含笑说道,“不用跪我,你起来。”
我却以唇试探着触上他的手背,舌尖一点点舐去血迹。
像最乖驯而年幼的猫。
第7章
宫檀一道传令,便将我留在了他的书房,替他添茶研墨。
自然他不是时刻都待在这里,有时候会被传召入宫,房内并无他人,我便读书。
凌霄来找我时天色微熹、晨雾犹在,他大半个身子倒挂在房檐上,吓了我一跳。
少年笑眯眯展开掌心,只见里面瑟缩着一只幼黄鹂。
看着那双滴溜溜打转的眼睛,我倒想起幼年时也在宫闱中去争鸣阁,那里有许多色彩斑斓的鸟儿,我亲手喂过的,宫人知我喜欢,便更精心打理着。
直到射柳宴,我放走自己的鸟儿振翅高飞,被皇兄一箭射了下来。众臣无不欢呼喝彩。
自此,我再不养鸟了。
“阿浅?”他略显失望,“我瞧你整日在书房也无聊,便捉了只来,你不喜欢么?”
顺手放了鸟儿,他翻窗进来,负手扫了一大圈,发出惊叹,“你的字写得这样好看啊!”
我淡淡把字帖挪开了,“临摹而已,你若喜欢,大可让先生教你。”
凌霄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雪白的虎牙,眼底澄澈、一览无余。
“哈哈,得了吧!我不是那块料,有句话怎么说来着?龙生龙凤生凤,老鼠儿子……诶不对,不能捎带上我老子一起骂,他若是知道,非打死我不可。”
“你爹呢?”
“早就不在啦。”他笑意敛了少许,“和我娘一道去的,可怜我半大不大就给扔进影卫营,那年我六岁。”
我瞧着他,试图从笑意中找出端倪,然而似乎没有。
“凌霄,”我问他,“你为什么不难过?”
他被我盯得有些不好意思,往后退了退,又差点把砚台给撞倒,一个小擒拿手倒扣在半空,我两人俱是一愣。
凌霄嘿嘿笑着,“帅吧?要不要学?我可以教给你。”
我垂下眼睫,仍坚持问道,“凌霄,你真的不难过吗?为什么?”
他的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似乎多了点情绪,我看不懂,只是片刻后便消散了。
“有个人曾经跟我说过,难过和仇恨是一座囚笼,能将人终身困在里头,我不愿意。”
我眨了眨眼。
所以呢?
能忘掉那些黑暗、那些薄情和冷眼、那些羞辱吗?
凌霄敲我的脑壳,“诶,我说你一小姑娘家,你能有什么深仇大怨?是不是那个姜婉找你的事儿了?有人欺负你,只管来告诉我。”
我半真半假地笑着问,“若是欺负我的是宫先生呢?”
他思考了很久,垮下脸来。
“那没办法了,我打不过他啊,我陪你一起受过,反正我皮糙肉厚不怕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