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记忆的钥匙
最爱我的爸爸得了阿尔兹海默症。
他逐渐忘记所有事情，却还记得我喜欢吃拉面。
小时候我感觉，爸爸是我的天，永远不会倒的天。
可是现在，天塌了。
我只能自己重新将天扛起来。
1
我刚刚到家，爸爸却拿着菜刀将我赶出家门。
他咆哮着质问我：“你是谁，这是我家，你凭什么随便进来！”
“我是你的女儿嘉嘉啊。”
“嘉嘉……嘉嘉……”
他嘟囔着，灰白色的眼睛里没有光。
最终，他像是突然想明白了般，将菜刀放在桌子上，亦步亦趋回了自己的房间。
我抬头看向天花板，无力的感觉充斥着我。
半个月前，爸爸被诊断为阿兹海默症——他随时会彻底忘记我。
看着爸爸的背影，我做了个决定。
我要结婚，让他在还能记住的时候，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画面。
我和往常一样下班回家。
手机叮叮叮响个不停，是物业对我发出的最后通牒。
你爸爸的情况太特殊了，赶紧处理，他成天不洗澡，还总闯别人家门，已经对小区很多住户造成困扰了！
你要是实在不行，就把你爸送去养老院，我们这是文明社区，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！
我烦躁的关掉手机。
进门时，一股闷热的气息迎面而来，伴随的是一股若有若无的汗臭味。
爸爸呆呆的坐在窗户前，他佝偻着后背，双眼无神看着窗外，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。
我不由自主的眯了一下眼睛，忽然觉得他格外的陌生，陌生到我无法将他与爸爸联想到一起，陌生到令我喉咙哽咽，面对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。
半个月前，爸爸开始失眠，睡觉睡到一半时起夜，会突然忘记回房间睡觉，然后一直在客厅内枯坐，直到第二天天明。
我带他去医院，爸爸被确诊为阿兹海默症。
我带他回家的时候，他看上去很迷茫，像个无知无觉的孩子，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。
进屋后，一生要强的爸爸，挺直的脊背又一次弓了下去，他佝偻着，缩成一团，安静的待在房间的角落里，仿佛要将自己与世隔绝，不愿意再接触任何人。
我吐出一口浊气，走向眼前这位我最陌生也最熟悉的人：“爸……”
听见我说话的动静，爸爸机械性的转过头，迷茫的看向我：“你……”
空气里的安静仿佛一只巨大的手，掐得我难以呼吸。
我难过的双手发抖，却又强迫自己冷静。
我蹲下身，与父亲平视，缓缓开口，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平常时没什么区别：“你还记得我吗，我是嘉嘉，是你的女儿。”
自他生病以来，这句话成了我每天必说的。
我害怕的抓着他的手，生怕下一秒他会说，他不记得谁是嘉嘉了。
“嘉……嘉……”爸爸一个字一个字的重复，浑浊的眼中是我看不懂的深邃。
“对，嘉嘉，是我，我是你的女儿，我叫嘉嘉，你还记得我吗？”抓着他手的力度加强，我的手心被冷汗浸没。
恐惧、焦躁、不安，如同蚂蚁在疯狂啃噬我的全身，仿佛要把我拉进深渊里。我无力的看着他，在心底疯狂的祈求。
不要忘了我，求你了，不要忘记我。
下一秒，爸爸忽然笑了，伸出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发：“嘉嘉。”
我噗嗤一声笑了，真好，他还记得我。
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让我浑身卸力，我瘫坐在地上，不自觉间，冷汗已经将我的后背的衣服彻底打湿。
我微笑着看向他，夕阳暖黄色的光洒在父亲的身上，却并没有让我觉得温馨。
“爸爸，你先坐一会儿，我去给你做饭。”
“做饭……”爸爸惊了一下，像是忽然想起了重要的事情。
他急匆匆从沙发上爬下来，连鞋子也没穿，直奔厨房而去。
我疑惑的看着他的背影，看着爸爸在橱柜里到处翻找。
直到在冰箱里找到了一捆挂面，爸爸才开心的笑了，他将火点燃，将锅放在灶台上，将面条下进去：“嘉嘉，我的嘉嘉最爱吃面条，我要给嘉嘉下面条吃……”
看着爸爸忙碌的背影，我的肩膀难以遏制的开始轻微发颤，我蹲在地上，用力捂住嘴，害怕自己会哭，会吓到他。
我还在读书的时候，为了供我上学，爸爸和人一起开货车跑长途。
一次意外，爸爸出了车祸，在医院昏迷了两个月。
后来他醒了，我接他回家，本以为一切都过去了，却发现他虽然行为与平常无异，却经常会忘记一些小事。
比如夏天该如何开空调，睡觉前该如何洗澡，买菜时要给人钱。
那个时候我隐约猜到了他的情况，却无所谓的以为，阿兹海默症只是会忘记而已，又不会死人，只要我一直记得他，告诉他我是谁，一切迟早会好起来的。
后来的现在，我为自己当初的天真付出了血淋淋的代价，这个我不以为然的温柔杀手，正在刀刀凌迟我和爸爸。
眼前的小老头佝偻着背，哆嗦着手下面。
我不知道他这样的状态还能坚持多久。
他在慢慢遗忘，从身边的小事开始，直到忘记自己的生物本能，然后永远的沉睡。
我唯一能做的，只有陪伴，陪在他的身边，让他尽量晚一点忘记全部。
无力的感觉像一个无底洞，我不小心跌进去，自此以后不停的下坠，我惊慌失措的到处去抓，去够，想要抓住一根稻草，一条横木，好支撑自己不再下坠，可却什么也没有。
我的面前只有黑暗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。
我曾经问自己——你能接受爸爸完全忘记你吗。
我回答不出来。
我无法骗自己，说我不在乎爸爸是否记得我，只要我记得他就好。
爸爸是我唯一的亲人，如果失去了他，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。
我愣神的时候，爸爸已经下好了面。他微笑着朝我招手，一如往昔：“嘉嘉，过来吃面。”
我一怔，点点头，擦干眼泪朝他笑道：“好。”
我走过去坐好，开始吃自己面前的那碗面。面里没有放盐，清汤寡水的，但我却觉得格外的美味。我发现爸爸始终不动筷：“怎么不吃？”
“我在等我的女儿。”
“嘉嘉很喜欢吃这个。但我没多少钱，只够买一碗的，但我看着她吃就够了。”爸爸微笑着看向眼前的面，那一刻，他的眼中仿佛有光。
下一秒，泪水从我的眼眶里滚落，大颗大颗砸进面里。
2
小时候我家里很穷。
我和爸爸两个人相依为命，日子虽然苦，可只要是我的请求，爸爸都会尽量满足我。
我家楼下有家拉面馆，冬天的时候，店里面暖洋洋的，很多人过去吃面。
每次放学回家，时我都会路过那家店，闻着里面冒出来的阵阵香气，看着里面热气腾腾的拉面，馋的走不动路。
爸爸看出了我的想法，拉着我的手往里走：“爸爸今天请嘉嘉吃点好的。”
我一惊，眼底写满了惊喜。
我坐在自己向往已久的拉面店里，期待的目光追随着爸爸的背影，直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被爸爸端到我面前。
我当时高兴极了，抱着面碗大口大口吃着，那一刻，我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小孩。
爸爸就那样慈祥的坐在我面前，看着我吃面。
我疑惑的抬起头看他：“爸爸你不吃吗？”
“爸不爱吃这玩意，水了呱唧有啥好吃的，还不及我的白面馒头。”
当时年幼的我信以为真，一个人吃完一整碗拉面，感觉自己拥有了一整个冬天。
见我吃完，爸爸叮嘱我赶紧回家去写作业，我高兴的点头离开。出了店门，却瞧见爸爸小心翼翼，端起那碗剩下的残汤，一口一口喝光了面汤。
面铺老板问他为啥不给自己点一碗。爸爸坚定的开口：“我家穷，吃不起两碗，但再苦我越能苦了我的嘉嘉。”
我当时泪流满面，原来那些所谓的不喜欢，其实都是父母一个个无奈的谎言。
当年为了带我吃一碗心仪的牛肉拉面，爸爸在工地吃了一周的白面馒头，连咸菜都不舍得加。
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，鼻子发酸发堵，将面的香气隔绝。
我看着身侧的他，颤抖地拿起筷子将面条大口大口送进嘴巴里。
面条里混合着眼泪，酸咸苦涩的味道在我的舌尖炸裂。
口中的面条味如嚼蜡，可我却不敢停下。
面条塞满了我的嘴巴，有些甚至没有煮熟，应激性作呕让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我强忍着，将面条一根一根的咽下去。
爸爸看我吃完，笑着拿走我面前的面汤，将仅剩的汤底喝了个一干二净。
不论过了多少年，他是否还记得我，都会将最好的都留给我。
吃完饭后，我一遍遍教他如何洗澡，要把脏衣服放在哪里。
我在浴室门口守着，生怕爸爸会摔倒。
过了一会儿，爸爸洗完澡出来，身上的短袖又穿反了，看上去滑稽又搞笑。
刚得病的时候，爸爸时常会穿反衣物，我从一开始不厌其烦的引导他换回来，爸爸不肯，非坚持自己是对的，我俩大吵了一架。
我一个人坐在小区花园里哭了许久，回过味来才想起，他或许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对，什么是错。
我从一开始的纠正，到后面已近乎麻木，任由他就这么穿着。
我深刻的明白，这场无止境的战役里，我没有友军，只有自己。
哄爸爸睡下后，我一个人躺在床上。
冷风裹挟着负面情绪，从四面八方向我侵袭。
我无力的躺在床上，看着天花板，任由恶犬一样的颓丧一口一口将我撕碎，然后咬碎了吞下去。
泪水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又一次涌了下来，打湿了枕头。
自从爸爸生病以后，我变得越来越爱哭。我没去阻拦那些泪水，任由他们肆意流淌。
我烦躁的一把扯过被子，让黑暗将我包围。
3
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。
梦境深处，我看到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，他正不断的向前走。
“爸爸？”
“爸爸！”
我尝试呼喊他，可他却听不见我的呼喊。
我只能拼了命在他的身后追，可却怎么也追不上。
我摔倒在地上，浑身上下的骨头碎成好几段，我挣扎着，却怎么也爬不起来，只能看着他越走越远，无力感扼住我的咽喉，夺取的五感与呼吸，嘲笑我的无能。
我就那样毫无办法的看着他，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走进黑暗的深处，去到那个我无法企及的地方。
“不要！”
我被噩梦惊醒，满身是汗，浑身颤抖。
我僵坐在床上，明明初夏，我却觉得很冷，只能蜷缩起来抱紧自己取暖。
父亲刚刚得这个病的时候，我去问了身边最权威的医生。
医生告诉我，阿兹海默症是没有任何的特效药的，就好像叶子会在秋天时变黄，不论用什么肥料也不可能返青，只能拖延他变黄的时间。
这个病就仿佛一个温柔的杀手，一点点夺取我父亲的生命。
半夜三更，我被爸爸翻箱倒柜的声音吵醒。
